[宜嘉] 红鲸 9

  香港男孩过于危险,脾气忸怩得很。就如同刺猬,竖起一身顽皮的尖刺。段宜恩手掌探了又停,叫王嘉尔的咯咯笑声磨没了辙,无奈道,“别乱动。”

 

  王嘉尔拧着身子道,“先生,别捏我腰,痒痒肉都在那儿呢。”

 

  段宜恩轻声讲,我哪舍得不捏呢。王嘉尔还想扑腾一番,但很快就不痒了——段宜恩苍白的手指,作画似的搅一搅,便勾乱了王嘉尔的湿与热,为漆黑的船舱涂上旖旎色彩。刺猬再没心思防备,很没主意地暴露了肚腹,眨巴两只迷朦的黑眼珠。段宜恩道,“刚才还喊痒,要是我不扶,你早歪倒了。”

 

  王嘉尔生涩地笑了笑,伸手环住人家脖颈。段宜恩挑眉问,你会吗?王嘉尔支吾起来。从前在香港,父母将他送去夜校,那儿有许多同他一样的男孩。下过晚课,他们溜去宿舍后的废弃球场,那里的梧桐叶硕大繁茂,随闷热夏风一道喘息。夜晚很安全,残月银辉之下,男孩都被树叶剪成了破碎的影,所以有加倍胆量沉沦于疯狂的游戏。王嘉尔永远是大家最偏爱的玩伴,俊朗的,柔软的,粗糙的,一径向他递出双手,热情地邀请着,阿嘉,阿嘉。

 

  但好日子总会到头。后来训导员追去了他们的乐园,大肚腩起伏好几下却骂不出声,干瞪着金鱼一样的肿眼泡。除名信隔天便寄来家里,父亲赏他好一顿打——港大校董可丢不起这样下贱的脸——紧接着送出了国,仿佛急着要铲干净鞋底的湿泥。

 

  段宜恩向王嘉尔腰上攥了一把,急迫道,“愣什么。你不懂?”

 

  王嘉尔羞赧地讲,懂的。他觉得,他仿佛在同白玉碗似的段先生坦白,自己是一盏堕落得碎碎的玻璃瓶。

 

  段宜恩讲,跨上来。

 

  王嘉尔听了话。很快,他便同邮轮一道,在薄雾蒙蒙的海面沉浮。段宜恩拿月辉和浪涛当画刷,为他的凌乱不堪重新漆上了色。向前拽,一笔白,往后推,一抹青。王嘉尔贪婪地想,就成为一瓶青花瓷,乖乖待在段先生桌上,余生都按今夜的方法过,就很好。

 

  他几乎忘记了段宜恩的绝境。来临前他向段宜恩求助,深深望进对方的眼睛,却发现它们也燃烧着不顾一切的贪婪。后来,段宜恩轻轻捻一捻他耳垂,示意他抽离出去,躺到同一个被筒里。王嘉尔瞧瞧枕边人的脸色,小声问,先生,碍事吗。段宜恩伸出指节敲他脑瓜,“小赤佬,我倒要问问你碍不碍事呢。”

 

  王嘉尔弯起眼挑剔道,先生,痛死啦,火辣辣的,像烧了起来。段宜恩轻声讲,哄谁,那之前,我对你够仔细了。王嘉尔慢慢凑去握段宜恩的手,触到那修长的苍白,笑容便渐渐褪了色——它们比往常冰冷许多。似乎对段先生来讲,方才再平凡不过的温馨,是好奢侈、好奢侈的事情。

 

  段先生应当是疲惫的。他冰凉的手指安慰似的敲敲王嘉尔手背,便沉沉睡去了。王嘉尔借朦胧月光,端详睡梦中的,呃,爱人?他的爱人曾讲,在上海,医生已经把脑壳子撬开过,刮走了一些毒。如果稳定的话,还有不多不少的时间,可以用来填补遗憾的缺。爱人还讲,自己的遗憾是不够勇敢,没有早早跳上船追到美国去,所以错过了妹妹好长一段人生。小京应当二十五了,不知成家没有。

 

  香港男孩只有二十岁,爱人,这样不耐用的一个头衔,足够叫他心满意足。过去在废弃球场偷尝过的少年玩乐,全都零星破碎,今天跟这个练棒球的,明天跟那个化工科的。谁喊“阿嘉!”,他便拍拍翅膀飞过去,没想过搭筑个巢。可现在他想了。段先生只不过跟他一夜,他就把往后的一辈子盘算透了。两人的目的地都是宾州费城,美国的医生厉害着呢。他即将念心理学,想必也会结识医脑袋的朋友。到时就拜托他们为段先生用心看看,西方的手术刀,想必要比上海的来得锋利,来得妙手回春。

 

  王嘉尔自顾自琢磨着,灼灼的眼圆了一整夜。天擦亮时,他听到海面传来阵阵雾角,厚重的,回荡在晨雾间,掺杂悠悠空灵。楼上的乘客已经起床,啪嗒合起手提箱搭扣,皮鞋跟踢踏来,踢踏去,成为他凌乱的催眠曲。再度醒来,太阳已经给海水淹没了大半,蒸汽洇红了无辜的云。王嘉尔身子酸酸的,倦着眼皮发懒,“先生,段先生。”段宜恩正在桌边坐着,听他喊得这样婉转,搁下笔笑道,“怎么,你碍事了?”

 

  王嘉尔耳根烫了烫,不好意思再腻。他打铺上蹦起来,皮球似的弹到桌边。洁白的桌布给落日染得均匀,桌上除了那灰蓝皮笔记,还添了两根胡萝卜。

 

  段宜恩看着萝卜讲,“吃了它,明目。”王嘉尔问,“先生,邮轮成天荡在海上,哪里来的新菜?”段宜恩道,“没觉出浪头安静了吗?船到了Costa Rica,听说要停些日子,卸货。”

 

  “喔,克士达瑞卡?它在哪儿?”

 

  段宜恩拾起钢笔,本子里扯下一页纸,为他描了幅世界草图。“你瞧,”他拿苍白枯瘦的手指点给他看,“上头是美国,下头是美国的后院,从屋子往后院去的这条跨海小道,就是Costa Rica。这是西语,换成英文要倒过来念,rich coast,富饶海岸。”

 

  “噢。”

 

  段宜恩眯起眼睛,温柔笑他,“傻样,别是睡了一整轮,魂儿还留在太平洋里。萝卜清晨靠岸便送来了,捱到日落都蔫了,你快啃掉,治治夜盲。”

 

  王嘉尔很不情愿地拣起它们。他打小痛恨胡萝卜。过去在香港,父亲总斥他挑三拣四,不知好歹。但现在他希望,在爱人眼里,自己一径无暇,永远是乖顺的青花瓶。

 

  异乡的胡萝卜照旧令人作呕。只有向舷窗外望,将金海赤云灌进脑袋,才能冲跑喉头的腥甜。所幸富饶海岸名副其实,夕阳也顺带沾光,变得热烈温暖。所以王嘉尔悸动起来,又喊段宜恩,“先生。”

 

  “嗯?”

 

  “你会开车吗?”

 

  “会的。”

 

  “听说费城有条好宽的河,跨河大桥长得没边,到费城之后,咱们开车去一次吧,”香港男孩拿灼灼目光烧段宜恩,抛去纯粹的爱意与憧憬,“去看落日,带着黄油面包跟啤酒。哦,还有收音机,美国的摇滚可带劲呢。”

 

  段宜恩笑起来,苍白的面颊也沾了红日的光,变得热烈温暖。他讲,“都好,依你的办,只两点要依我,收音机里头,要放钢琴曲;面包啤酒之外,再加一根萝卜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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