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宜嘉] 红鲸 7

  秋天某个黄昏,王嘉尔忽然发现,落霞成了一片混沌。陆离的光泼溅在天幕,橘的掺黄的,青的糅紫的,难说清究竟是哪一种颜色。就像同他共事的当红小生,千篇一律的精致脸蛋,一齐向他点头哈腰,嘉尔哥好。他礼貌笑回去,恍惚间看到面具背后混沌的影子:有的家底殷实,贵公子;有的早早辍学,酒吧陪过几年笑;有的爬到大亨的被窝里,才拣来个末番…这些影子嘈杂凌乱,在他脑海中重重叠叠,难分辨究竟谁诚恳,谁叵测。王嘉尔想,从前自己活得直白,没野心,有真心,没想过什么防备或顾虑。他头一回意识到世界的混沌,大概要从段宜恩的不辞而别算起。

 

  那周日李总开恩,唤他去公司,同编导简单照一个面,便放了回来。他驱车驶出停车场,来到天光底下,落霞便盛进了眼睛。好热烈,所以他的哼唱也掺多了惬意,调子跑得很远。这天是充实的,早安吻,深蓝悠长的隧道,段宜恩弯起的眼角,还有大片火烧云,将它填得很满。可惜现在,段宜恩不在身边,否则,他与他就能一起,将红霞叠进回忆。不知道段宜恩回家没有。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洗胡萝卜,切块榨汁。但愿别。

 

  想不到他果真如了愿。想不到段宜恩蒸发得这样干净,一张字条也不留,一句解释也没有。第一夜他满心惊惶,担心对方是不是出事了,无头苍蝇一样,开过好久车。再一夜总算能够立案,通讯记录查过,街角监控盯过,没收获。又一夜,经纪人劝他,哥,新综艺就拍了,先保证休息,免得熬不住。电话挂断,他望向窗外。段宜恩没有下落,他安不下心。

 

  四点钟,天擦亮。王嘉尔坐不住,昏着脑袋踉跄去碰运气。晨雾里,街道白蒙蒙,落满梧桐叶,蔫黄的,一地戛然而止的生命。恍惚间,他想,踩着枯败走下去,是不是就能抵达结局。

 

  上海栽种许多法桐,交错不少窄巷宽路。王嘉尔漫无目的地弯绕许久,停在了枯叶尽头。那是座湖泊公园,铁栅门四周一尘不染,环卫工将地面打扫得很干净。

 

  王嘉尔低头笑笑,嘲笑自己异想天开。段宜恩应当是精打细算的,决不会苟且在这里。他有令他神魂颠倒的能耐,这会儿,或许在忙着颠倒别人。但进去转转也没什么大不了。无非是流逝一点生命,不可惜。段宜恩不在了,失去一些无足轻重的其他,都算不上可惜。

 

  初秋,空气冷冽,捎带雨霉。公园水塘里,睡莲静静绽放。王嘉尔索性坐在塘边的草地,打量半晌花瓣,又向对岸望。那儿有个凉亭,里头,两个轮廓互相依偎,背影糅成一团。其中一个年纪很轻,苍白孱弱,仿佛一根燃尽的火柴。另一个…是段宜恩。

 

  男孩吊在段宜恩肩上,抬起纤细的手臂,拧段宜恩一下,嗔怪似的。段宜恩偏头笑笑,讲了句什么,宽慰似的。多亏男孩耍小性子,王嘉尔才再度见到故人侧脸。看样子,他与他相识很久。看样子,自己的确是傻财主,老好人,愚蠢,多余。

 

  万幸,没谁把精力分给王嘉尔。他站起身,麻木地折返。吃了现实一记猛锤,他才惊觉,段宜恩几乎没同他袒露过任何私事,譬如生在哪儿,长在哪儿?起初在上海,替谁跑过腿?他仗着怎样的小聪明,捞来多少“小钱”?他与所谓的已故的香港前任如何相识,又历经怎样一番辗转,才在茫茫汪洋中安下身来?段宜恩从不高兴提私事,王嘉尔却一厢情愿,心窝子也恨不得掏出去。

 

  归途中,王嘉尔浑噩地想,小段这人,是落霞里顶不真切的颜色。他的面具后头,蛰伏着一缕诡谲的影子。很显然,他被人耍了,用完便丢弃,手段比前一任狠毒许多。“软饭男”这帽子只是空穴来风,抖抖肩膀就掉了。背叛可不一样。那词怎么讲来着,哦,弃若敝屣。段宜恩令他感觉到自己的破烂。

 

  分别几天再度重逢,王嘉尔磨平了许多。然而,段宜恩照旧那么寡淡,那么惬意。相比之下,他的心痛与失魂落魄,反倒成为一种不豁达。

 

  就是从这个清晨起,他的世界,变得混沌起来。除了混沌,还有很沉重、很沉重的浑噩和茫然。看来,他同段宜恩于彼此都不熨帖,这段感情和从前的如出一辙,都是惨淡收场。可它格外刻骨铭心。他开始失眠,整夜整夜呆坐在沙发里,很没主意地瞅墙壁。曾经,短暂地,残月为它涂上过交叠的两只影子,它也瞧见过温馨爱意,偷听过几耳朵不入流的私语。段宜恩走后,这堵墙的好日子便到了头——与一个沉默的、挫败的男人大眼瞪小眼,挺没劲。

 

  休息不足的下场,是手指发抖。手抖可不能做司机,只好由经纪人送他去录节目。这是档脱口秀,他却机械地扮演了很多天背景板。收工后他踏进家里,再没个怀抱可以跌。二层小楼静谧得几乎毛骨悚然,再听不见榨胡萝卜汁的声音。不如打开电视,伪造喧哗,可屏幕里滚动播放的,尽是一些荒诞不经:哪儿的谁拿羊腿砸死了丈夫;哪儿去世一位寡居老妇人,她宅邸紧闭数十年的房间里头,赫然珍藏着亡夫的骨殖;哦,这条要实际些:几天前,水族馆的悠长隧道不知道叫谁砸碎,玻璃罩漏了个不大不小的口子,肇事者溜得快,怎样也逮不着。一起消失的,还有只小白鲸,据说,约莫一年之前,捕鲸船花了好一阵劲,才把这小家伙从大西洋某热带小岛捉到水族馆来。

 

  王嘉尔忽然感到久违的困倦。兴许是现实太荒唐,老天喊他躲进梦里。他撑起身,伸手摸茶几上的遥控器,却在不经意间,瞥见那本英文小书。灰蓝封皮,烫金字母,作者叫“J”,书页间密密麻麻堆砌的文字,同他本人一般神秘、晦涩。

 

  王嘉尔漫不经心翻开它,本打算囫囵几页便丢掉。可今夜不知怎么,残月格外清亮,银光悉数洒在纸页上。那些工整逼仄的英文字母,不再似从前那么难懂了。朦胧间,他似乎瞧见一艘船,它自香港出发,劈开灰色的浪,裹在蒙蒙海雾中,向美国去。

 

  也许,王嘉尔是睡着了。不然,他怎么会瞧见J——二十出头的年纪,生一双与他一模一样的、灼灼的眼。男孩沙哑地叙述着,平静,却透露悲戚与颓然。

 

  他讲,我与先生第一次见面,是战争结束后的某一年。那是十二月,算冬天。冬季,香港时常放晴,那天却罕见,刮大风,下苦雨。我恨透了雨,它令我憋闷。不巧,航行的几个月,天空总拧不干。先生脾气好,不恼阴天,反倒邀请我到他的船舱里去做客。先生总说,进屋就好了,进屋就淋不到雨了。

 

  “好吧,”阿嘉撅起嘴,他依旧叫雨惹得心烦,“但你箱子里那堆钢笔,我要捡两支来玩玩。”


  段宜恩笑道,行。雨脚紧,据说后半夜才停呢,总归先进舱里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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