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宜嘉] 红鲸 8

  姓王的那个香港小子,又搬出夜盲做借口,硬要留宿段宜恩的舱房。段宜恩一面划火柴点油灯,一面笑道,“阿嘉,不碍事,我点灯送你回,保证磕不着。”王嘉尔——据他讲,在香港,没人喊他大名,都是“阿嘉”来,“阿嘉”去——忙拉段宜恩衣袖,圆起一双灼灼的眼,恳求道,“先生,我独自睡一屋,三更起夜,照旧瞧不见。你答应我,叫我在你这儿住一晚吧。”

 

  段宜恩揶揄道,“一晚?你不知腻在我这儿多少回了。倘若叫你缴租,收来的钱,能买辆小轿车。”

 

  “求你,我发誓,”阿嘉——不,王嘉尔——竖起三根指头,又刷刷撤走两根,“最后一晚。”

 

  段宜恩无奈笑笑,算作妥协。王嘉尔从铺上蹦起来,麻利将废火柴棍丢出舷窗,又将油灯郑重其事摆在白桌布中央,献宝似的咧开嘴,“先生,都收妥了,你继续写你的工作。”段宜恩笑道,谄媚的你,也就求人时勤快。他说罢便伏去案边,摊开不薄不厚一叠本。灰蓝色封皮上头印着黑色铅字,沪兴日报社。没得病之前,他为报纸撰稿,耍一耍聪明的笔杆子,便换来实惠的名声。他曾经同王嘉尔坦白——正如王嘉尔跟他交代的那样——上海的名流圈都喊他段远矜段先生,没人知道他的旧名,宜恩。这是阿爸赐的名,已经搁置三十多年。鬼子打进上海城,他的军官阿爸,娘,姨娘,连同褐砖灰瓦的段家老宅,全部烧做了焦炭粉粉。他与小妹算好运,早早给阿爸打点进租界的教堂,段家因此得以保留两缕香火。为了避口风,神父为兄妹改了名:大的叫远矜,小妹单字一个京。后屋的厨子碰巧姓段,便充当兄妹俩案底清白的“亲爹”。

 

  王嘉尔记得,段先生同他讲过,两人乘的邮轮是老式样,人与货一块运,靠岸美国东海岸以前,得在什么克士达瑞卡停几天,卸货,再穿过巴拿马运河。出发有些日子了,船已经漂到太平洋中间。王嘉尔歪在铺上,挑起眼向窗外瞟——照旧是无穷的凄风苦雨。残月像个伤情女人,海水做酒,不管不顾牛饮。醉了就哇哇大呕,大洋便成为她的痰盂。痰盂里颠簸久了,人也跟着反胃。什么太平洋,丁点不太平,哪个穷酸起的破名!王嘉尔一头闷回枕头,匀出半只大眼睛盯段宜恩。他知道,晚饭后两钟头,先生一定要写作,打扰不得。电灯没开,只一盏油灯跳跃在桌上,将橘红的影影绰绰填满整个屋。与火苗一起律动的,是钢笔尖,先生苍白的细手腕,还有投在墙上的、他高挑鼻梁的影子。王嘉尔是轻狂野仔,睥睨众生的年纪,原先在香港,最瞧不上三四十岁的富裕男人。他嫌弃他们市井:嘴唇一张,黄牙一呲,啤酒肚里的恶浊就朝外喷涌。可段先生和他们都不一样。段先生身上,有种颓败的清高。颓败,或许是因为认了命;清高,大概是不甘心就这样臣服。像一只裂了缝的白玉碗。

 

  王嘉尔想,大抵上海男人越老越有味道。瞧瞧段宜恩,一块挂在房梁上的烧腊!而自己,正是一条跃跃欲试的馋嘴狗。

 

  按道理讲,夜晚应当物尽其用,疯狂地厮混,交融。可王嘉尔硬生生将热烈的火熬成了古佛青灯——段宜恩有正经东西要写,他得懂事,绝对不能够去骚扰。

 

  王嘉尔知道先生在写什么,传记,关于段家老宅如何被糟践成一片废墟;兄妹俩如何躲藏在租界的教堂;战事恶化之后,神父如何撤回美国,以收养的名义,心惊胆战地捎上了妹妹小京;十来岁的他又是如何流落上海街头,顶落魄时,甚至去偷去摸…段宜恩曾同王嘉尔讲,仔细理了一理,还有好多需要完成,只是,我的日子不太够用了。王嘉尔憨傻地问,“先生,日子不够用,是什么意思?”

 

  “我这儿,”段宜恩朝额角点一点,随意笑道,“埋了颗定时炸弹。”

 

  王嘉尔想,难怪段先生看上去有些颓败,原来是恶性肿瘤令他服了命运的软。但他却不乖戾,不像其余走投无路的人。头次见面时,段宜恩被他一伞掼进泥水里,却没恼,反倒将伞撑回他头上,温润地讲,“我不要紧,你当心淋到。”

 

  可是,他也亲眼见过段宜恩受罪。有一晚风浪大,船摇晃得厉害,段宜恩苍白的脸颊,蒙上了一层枯青。他还没来得及询问先生有事没有,就见人倒了下去,太阳穴险些磕在床角。清醒之后,段宜恩用一抹自在的微笑抚慰王嘉尔的忐忑,说方才做了好光怪的梦,里头你成了个名角,站在老长、老长的一条深蓝里。

 

  王嘉尔皱起下巴。他是娇生惯养长大的金宝贝,从没机会离死亡这样近,离爱人这样遥远——尽管段宜恩还不晓得他的心呢。段宜恩笑问,怎么啦?他不答话,将脸蛋压在胳膊肉里。段宜恩漫不经心玩笑道,“你哭什么。本来就夜盲,视力不好,再哭,当心哭成个小瞎子。到时候你就去讨饭,不要指望我管你。”

 

  万幸,那之后,段宜恩的病灶,没再冒过火星。只是…他开始投入更久时间去追忆,王嘉尔也不再有胆量离开段宜恩的身边。

 

  油灯又扑朔了一会儿,就让段宜恩熄灭了。屋里暗下来。他将那本灰蓝皮的笔记收进抽屉,落坐床边,同贴在墙根的王嘉尔讲,不早了,睡吧。

 

  床铺宽敞,两人各睡一个被筒,彼此间余出好些距离可以试探。夜雨停了,银月洒来冷光,照在段宜恩的耳朵尖。月光下,它们是透明的,依稀见得到很青、很青的白。

 

  王嘉尔问,“先生,上海女人好不好?”

 

  段宜恩笑道,“胡说什么,我不知道。”

 

  “那…上海女人好,还是男人好?”

 

  “我更加不知道了。”

 

“想必是女人吧,”王嘉尔拢起手掌,向胸膛比划,“先生或许觉得男人平乏,没劲。”

 

  段宜恩识破了王嘉尔的试探。他翻身面对这小鬼,笑说,“我不是探险家,用不着进大漠,要那驼峰做什么?”

 

  “那先生是觉得男人更好。”

 

  “……”

 

  “段先生,”黑夜里,王嘉尔圆起一双灼灼的眼,心中怦怦打起鼓,“上海男人和香港男人,哪个好些?”

 

  “上海。”黑夜里,段宜恩的声音,变得朦胧起来。王嘉尔感到,有一只苍白纤弱的手,短暂掠过了他灼灼的眼。那手凉,它游过的地方,却烧起了火。

 

  段宜恩轻声讲,香港男孩顶会勾人,防不住,过于危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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