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宜嘉] 红鲸 10

  天晓得邮轮有什么大货要卸,足足在富饶海岸驻了七天。按家乡的旧历,那时才出了正月,所以赤道附近暑热并不蒸人,只是闷闷的。那时王嘉尔把脑袋恹在桌子沿,隔着油灯的弧圆玻璃瞄段先生,扑哧乐了。段宜恩撂下笔问,小赤佬,又盘算什么坏事那?王嘉尔咬住嘴唇不答话,心中暗笑,先生的瘦脸给玻璃灯拉成一只二百斤猪头,自己却蒙在鼓里,好滑稽。

 

  这富饶七日,如同一场宽裕的梦,从有大把好时光可消磨的当地人那里偷来,顺带把棕榈,沙砾,火烧云捎进了口袋。可王嘉尔没有珍惜,他总是急急的,抱怨海员手脚不利索。他好想轮船走快些,早早地到费城,好让先生与妹妹团聚,然后安生治脑袋。等病好了,就请先生载他去特拉华河大桥,那儿的落日连绵好几百米,比三米见方的窄舱阔气得多。对了,不知道先生这类病人能不能够开车。开不了也没关系,原先在香港,阿哥教他驾过越野。但是美国的軚盘一律靠左边。好吧,大不了从头学起……

 

  那时香港男孩不懂,凡是好事情,总要有个结局。在富饶海岸好焦灼、好漫长的七天,竟成为他同段宜恩最后的金灿灿。起航没多久,天色便不对劲了,日日夜夜泼暴雨,腥黑的海浪张开利爪,怨毒地冲甲板上挠。段宜恩也不对劲了。某个雷暴夜,段宜恩吹灭灯盏道,“阿嘉,拜托你在铺下头的箱子里,寻一件绛红绒衣出来。”王嘉尔猫身去抓箱柄,海浪却先他一步,猛推船舱一下。他磕痛了肩膀,吸着凉气摩挲那红绒衣,“先生,这件好厚,怕是要热。”段宜恩指着舷窗笑道,“它不顶事,漏风散气的。”披上绒衣便睡下了。王嘉尔问,“八点才过,怎么休息这样早?”段宜恩又牵出个笑,轻描淡写道,“摇得头痛,摇倦了。”

 

  自这天起,段宜恩的觉便多了起来,醒来却也乏乏的,没力气碰笔杆子。所以代人捉刀成了王嘉尔的活计,段先生口述的,由他誊写下来。他抄得很谨慎——书稿是要拿给先生过目的。先生总拿冰冰的手指抚他鼻梁,奖赏小狗似的,夸说,“人漂亮,字也秀气。”他也真如同一只小狗,知足地笑笑,钢笔尖舞得更加卖力了。

 

  王嘉尔很乐意给段先生使唤,因为先生的混沌慢慢多于清醒,常常讲着便没了响。就像荒漠里的河流,淌着淌着,就枯竭了。王嘉尔的墨水河便也不流了——笔头僵住,脑筋僵住,跪在床沿的腿也僵住——然后慢慢瘫坐下去,脸颊轻轻去贴段宜恩苍白的手背,很没主意地闭上眼。仿佛只凭一颗炽热的心,就能捂热先生的薄暮。

 

  那红绒衣是细线扎的,纹理一径规整,先向左拐,再往右撇,令王嘉尔想起排成人字的秋雁。守着段先生的大部分时间,他都拿来琢磨针脚。叫他一刻不停地望着先生的脸,他是不敢的。它是那样枯瘦煞白,他怕瞧久了,瞧没了念想。他们还要去特拉华河大桥看落日呢。所以王嘉尔只去研究绒衣,顺带瞥一眼段宜恩纤细的手腕。它灼灼的红,是他枯槁的灰白里唯一的鲜艳。

 

  香港男孩记得,一天深夜,飓风吹断了船上的电缆。他借着油灯针尖儿大的昏光,深深浅浅摸下舷梯,去寻医生。挪着挪着,滑了一跤,下巴颏挫出一道血槽。所以病号由一名变成了两名,只不过一个只需要擦些紫药水,而另一个,只有进的气,没有出的气了。

 

  王嘉尔同大夫讲,先生时常腹痛。大夫掀起绒衣,瞧了一眼便说,是该痛。王嘉尔道,请您开个方子拖一拖,再要半月就靠岸了…大夫摇摇头,摸出一瓶紫药水搁在桌上,颓然道,恐怕我只能为他扎几针。王嘉尔忙问扎什么,大夫答一了串陌生洋文。

 

  什么妈什么飞,王嘉尔听不懂,只明白它蛮灵——先生依旧昏沉睡着,眉头却不再锁着了。天公也轻快起来,雨脚居然给落霞挤走,渐渐停了。一天黄昏,段宜恩张开眼,在热烈温暖的天光下扑出个呵欠,拿手背碰王嘉尔的脸蛋,笑道,“趴在床沿做什么,赶快起来,当心着凉。”

 

  王嘉尔抬头,见先生平日全无血色的面颊上,竟晕着很清淡、很清淡的红润。不知是叫绒衣衬的,还是给暮光映的。他忙说,“先生,许久没记些什么了,我这就去拿纸笔来。”

 

  段宜恩却讲,不写了。他举起胳膊,漫不经心瞧一瞧,嗔怪道,“这医生真不留情面,扎得尽是孔子,像块蜂窝煤。”

 

  王嘉尔担忧道,“先生,还痛吗?”

 

  段宜恩睃他一眼,“操洋心。我倒要问你痛不痛呢。”他伸出冰冷的手,摩挲王嘉尔的下巴颏,“平日喊你多啃胡萝卜治眼睛,讲不听。现在好了,剜出这样深的伤,铁定要留疤。脸蛋要不好看了。”

 

  段宜恩的兴致许久没有这样高昂,王嘉尔隐约预料得到什么。他圆起眼睛,愣盯着先生的绛红绒衣,过了一会儿,那秋雁似的织面,便溅上去几颗泪珠子。

 

  “哎,”段宜恩慵懒道,“哭什么,花脸糊了鼻涕,更丑。邋遢孩子,我可看不上眼。”

 

  王嘉尔低声讲,“先生,再要半月就到费城了。到时…我一定找处僻静的地方,让你好生地睡。”

 

  段宜恩轻叹一口气,笑说,“哪有这样容易。由他们去吧。我是累赘,不愿给人家添麻烦。”他微微侧过身,青白色的耳尖,便埋在了绛红绒衣里,“阿嘉,我做了好长的梦。里头你成了个风光公子哥,换衣服似的,穿穿脱脱好一帮情人。瞧不出你这样厉害,花花肠子绕得很呢。”

 

  “先生,那你呢。你在哪儿?”

 

  “记不清了,”段宜恩道,“只想着有条很长、很长的隧道,竟然是蓝的,油漆涂上去的么?我站在里头,你远远朝我挥手,像是告别。”

 

  说到告别,两人都没了响。王嘉尔鼻尖发酸,撇脸去瞧夕阳。它是热烈而温暖的,甚至慷慨地将橘红洒向海面,邀请它一道分享幸福。可前几天电闪雷鸣时,它俩却是另一副乖戾嘴脸。王嘉尔想起阿爸教他念过的诗,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大致是说,自家的悲苦,只好自己咬牙扛着。别人可没精力去顾。人性尚薄凉,何况赤色的天,与粼粼的海呢。

 

  王嘉尔不由得埋怨起海来。段宜恩却轻柔道,海很好,要不是它做媒,你我哪有缘分相识呢。

 

  段宜恩又讲,“阿嘉,不要哭,要笑。不要怨,要爱。你瞧,日落好漂亮。往后你在美国,要常看。听到没?”

 

  王嘉尔点头道,听到了。

 

  “你的夜盲很重,胡萝卜要常吃,不可以挑三拣四。”

 

  “……”

 

  “费城冬天净下雨,油伞时常带着,只是…”段宜恩忽然笑了,追忆似的,“手脚乖顺一点,别乱转伞柄,省得再戳来一段孽缘。对了,挑食不可以,可是人,还得耐心推敲,去挑个牢靠的,别再被负心汉戏弄了。”

 

  “先生…”

 

  “阿嘉,对不起。”

 

  “先生,先生,”王嘉尔忙不迭道,“先生怎么能叫自己‘负心汉’?都怨这破船,挪得这样拖拉…先生,我不再跟别人了,我…”

 

  王嘉尔本想说,我只要你一个爱人。只可惜,一颗滚烫的真心,实在太微弱,捂不暖凋零的生命。段先生忍耐了无尽病痛的苍白的脸,连同一抹抱憾的笑,永远裹在了绛红绒衣里。衣料上头的秋雁,一排连一排,飞得好整齐。它们要去哪儿呢?不晓得。总归是无法将先生的思念,带到特拉华河的另一岸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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